今日秋分,后天就是中秋节了。鹿鸣琴社假大罗山心安禅寺举行“桐心泠音”戊戌中秋雅集,用过寺里的斋饭,天空收起最后一缕晚霞,一阵骤雨如期而至,又突然收歇。今晚雅集的会场就设在圆通殿,由我执麦:
白居易一首《对琴待月》,将诗中“竹院”,改为“禅院”,恰应此时。
"禅"院新晴夜,松窗未卧时,
共琴为老伴,与月有秋期;
玉轸临风久,金波出雾迟,
幽音待清景,唯是我心知。
知我心者,住持智航也,他携果明法师首先为雅集奉上“梵贝诵唱”。
记得十年前的仲夏,在湖南的夹山寺夜夜听梵唱,在悠然的晚钟声里,放生池边,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有穿透力的,最美的歌。
今夜在心安禅寺,人生不就是求个心安吗?心安何处?心在何处?
没有钟鼓磬钹,仿佛一股清风拂过,法师们的梵歌,带我们进入宁静致远的世界。
接下来是吕沁沁的《流水》,人如其曲。曾经在四川听一位老先生弹《流水》,有金石之声,那是“玉出昆山,金生丽水”,沁沁会给我们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呢?
只见她勾挑滚拂,由徐而疾,殿外雨声又起,先是淅淅沥沥,继而豆撒瓦背。曲亦到急处,忽如瀑落深潭,又似流至浅滩,奔腾跳跃,又慢慢复于平缓。风声雨声似懂琴音,亦放下身段,暂敛声气。
越蕾是位建筑师,有艺术家的形象思维,有工程师的严谨。作品离开了人,就没有了伟大。一位美学家曾经说过,“一切真正的高度展示的艺术必然隐含有一种哲学”,在西方艺术表现生命和心灵,东方艺术揭示宇宙和自然。我们想听听,她演奏《沉思的旋律》,这旋律里沉思些什么?
她的演绎收放自如,舒缓流畅,在这大罗山上的深深禅院里,仿佛在告诉你:放空自我,放下就是一切的一切。
今晚无意间我们走进了魏晋人的世界里。这是个有高士情怀,产生大美的时代。嵇康《琴赋·乱》曰:谙谙琴德不可测兮,体清心远邈邈极兮,良质美手遇今世兮,纷纶翕(xi)响冠众艺兮。识音者孰能珍兮,能尽雅琴惟至人兮。
吴永志的《广陵散》一下把我们带入那个政治黑暗而混乱,但艺术发育至臻至美的时代。嵇康深潜的愤怒,在飘逸的音乐中,顿挫,激昂,如箭穿禆鼓,石崩高崚。
嵇康有名句:“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,俯仰自得,游心太虚”。用心灵看空间,万象尽在意中。
《五柳先生传》是陶渊明自画像:“先生不知何许人也,亦不详其姓字,宅边有五柳树,因以为号焉。闲静少言,不慕荣利。好读书,不求甚解;每有会意,便欣然忘食。性嗜酒,家贫不能常得。亲旧知其如此,或置酒而招之;造饮辄尽,期在必醉。既醉而退,曾不吝情去留。环堵萧然,不蔽风日;短褐穿结,箪瓢屡空,晏如也。常著文章自娱,颇示己志。忘怀得失,以此自终。赞曰:黔娄之妻有言:“不戚戚于贫贱,不汲汲于富贵。”其言兹若人之俦乎?衔觞赋诗,以乐其志,无怀氏之民欤?葛天氏之民欤?”
陈胜武如立忘情崖上,吟字成珠,诵词生玑,座下宾客,如一泓深潭,屏息静气;待其吟诵毕,云水氤氲,思绪翩翩,心安何处?安在当下!
陶渊明是魏晋时期具有美学标志性的人物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。以小御大,以近思远,以空蕴有。他以含蓄自蕴的力量完美诠释,“中国诗画中具有的空间意识”(宗白华《美学散步》)。
然而,现代中国的这种简约含蓄之美,已然消逝 ,代之以动辄数亿金钱的铺陈造作之美。今年刚刚建成的瓯江永嘉山麓的灯光秀,每当入夜,无数探照灯的光柱射向天空,山脊红灯如血,光怪陆离,让人仿佛置身在英国电影《至暗时刻》里的伦敦大空袭里。
魏晋时代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的“至暗时刻”,可是却是中国思想史和艺术史的伟大时代。人造作了“至暗”,也创造了疗病的契机。如中医辨证施治,往往以发病为契机,疗效特别显著。比如人若阴虚火旺,心肾不交,往往心中烦,不得卧。辗转反侧难以入眠。张仲景在《伤寒论》303条,用黄连阿胶汤主之。名医郝万山发现用此方治疗失眠症,平常治疗效果一般,但当其患了外感病后,先治外感,再用此方治其失眠会有佳效。江苏的一位医家,凡治胆囊病,服其药前,要先食油腻食物,令胆囊病发作呕吐,然后服药,则数剂而愈。病未发则无效。可见“至暗”可恶,但不可怕,亦是改变的契机。
今晚的节目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定的,接下来是琴歌《归去来辞》,由十岁小朋友黄柏益表演。听到此处,我只想回家种菊,喝酒去也。一晚上道的尽是:放下,回家。于我正好,于座下的则不宜。还好下面是吴映雪老师和项莎莎的琴筝合奏《梅花三弄》。
前年去日本青森的弘前城赏樱花,那是日本三大赏樱地之一,看到一位日本的琴人,在樱花树下将一架日本筝放在膝前,头系方巾,席地而坐,旁若无人,轻挑慢拨,间有急徐。清风拂来,樱落声远,没有一人围观,都在远处樱花树下或聆听,或顾自赏玩,此情此景仍在眼前。
护国寺的了证方丈喜欢梅花,去年秋天嘱我在后院种了几十株,当年冬天就开了,今冬定会开得更闹!若在梅花树下,阵香袭来,琴筝合璧,演绎《梅花三弄》,座下的会作何感想?
雨越下越大,漆黑不见山形。杜晓帆手持三千年前,田园牧歌时代的乐器”埙“,吹奏《秋韵》,让人暂时蛰入魏晋人憧憬的桃花源里。但躲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,终究要回到现实。我把大殿的厚重的殿门用力打开,山雾一拥而入,杜晓凡的白色圆领布杉上印着”瞎吹记“以自嘲,我请道:瞎吹先生,你能站在殿门外,面对着夜雾山雨,用洞箫给大家吹一曲吗?好,他一步跨入夜中,一袭白衫,站在风雨中的廊下,暗夜作幕,天地为台,雨为协奏,箫声鸣咽,如泣如诉,随雾气阵阵飘入大殿。
雨幕像一堵墙将夜空遮断,在这至暗的时刻,何处有明月?何时是月明?
记于戊戌中秋前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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