壬辰暮春，细雨濛溟，瑞安佛教协会会长了证法师，陪同贤弟章方璋等一行，考察大罗山尖山龙圣寺。方璋贤弟幼爱家山，于一草一木，皆情系于怀，约我相随，欣然随行。龙圣寺曾为蜀僧青了大德道场。寺有乾隆年间碑记，记述青了大德在此修炼过。青了大德全称为“真州长芦真歇青了禅师”，俗姓雍，四川人。生于宋元祐三年（1088），卒于宋绍兴二十一年（1151）。11岁依圣果寺清俊大师出家，年18受戒。河南丹霞山子淳禅师弟子，河北长芦山祖照禅师的得意门徒，青原行思大师派下第十三世法嗣。宋高宗绍兴七年（1137），青了禅师奉诏，由普陀山来江心屿传经设坛，主持佛事。时逢中川淤积，禅师奏请高宗同意，不畏险阻，亲率僧众抛石填塞两屿间的湍急川流，并于填塞处创建寺院，取名中川寺，即今江心屿。青了大德在江心寺时，因嫌热闹于此清静修行。可见龙圣寺为唐代之时所建。当年永嘉场法师式桂大德，曾从此寺出家。式桂法师师从高僧虚云大德。后来，归乡圆寂于永嘉场坦头山寺。
龙圣寺处于群峰拥簇之间，仿佛莲花蕊中。寺前清溪西过，青龙高耸青翠群峰，气象磅礴。寺后山峰苍翠间，飞瀑似白龙隐约其间，动态悠然，清闲自在。寺前青龙溪面宽阔，溪间绿岛，叠翠艳美；潺潺清流，从绿树荒草间，缓经而过，似清悠自流。寺前左大榆树，右大朴树，相依山门，静立寺门前两旁，仿佛静候迎客。寺前有水缓缓地西流。溪流水底滋生着九节菖蒲。了证法师告曰：过去道人喜吃九节菖蒲。寺前小桥，桥下清流声韵，似古琴悠韵。此地美于幽静、清雅，为黄昏暮色读书谈笑好地方。
随众人登寺高处，满眼风雨，远处山岚袅然而起，近峰苍翠起伏，似神仙往来之妙。风雨中游尖山，听经悟思人生与自然之真谛，感思宇宙之博大，真为好殊胜山水也。
过林荫小径，见一面树木黛翠，一面石砌古墙。墙上爬满枯涩藤萝。几阵春风化雨之后，古墙上绿艳满布，点缀花色，风吹绿漾。这里百米古墙，成了一片飘动的绿艳花布。盛夏人站于花墙前，清风随着石墙上绿蔓生发，阵阵阴凉吹拂过来，精神恍惚中，清醒神来，极为美哉！了证法师告曰：古墙上有槠树，树果可成果腐，清凉滋补，似豆腐可食。据人说，此地古墙可能建于宋代的旧址。百米宋墙，石片叠砌，疏朗有序，精致美韵，花草苔生，一边绿木相掩，一边石墙翠蔓，脚下石板铺路，小草勒缝，真为生态之美画之墙。此为大罗山这一绝景也！过宋墙一路山风，一路溪水，清静着尘埃结垢之心，心神顿生清妙之意。山水者也，可静人之心，清人之灵。乡人常称：此人灵清也。人生灵之清，不易也。灵清者，自然慧生智来矣！
过丛林绿径，一路高树相聚，品种多样，为了证法师所植功德。这使我想起峨眉山历代高僧植树功德。据载明代别传和尚曾以《法华经》字数在白龙洞附近植下桢楠69777棵。清顺治可闻禅师按《大乘经》字数在伏虎寺一带植下109000多棵树木。以绿化育林功德恩泽后人。这可谓“古功德林”矣。
经了证法师指引，游龙圣寺后山，有明代小寺三间，石壁筑墙，苔痕阶绿，草色幽青。听居士王秀桂先生说，近代高僧谛闲大德，曾在此三间茅棚修行过。谛闲大德（1858—1932），浙江黄岩人。二十一岁出家。由天台山国清寺迹端授记付法，为天台宗第43世。曾任温州头陀寺主持。应请在各丛林讲经，最后住持天台山万年寺。主办过南京借师范学堂及宁波观宗学社（后改弘法研究社）。着有《教观纲宗讲义》《大乘止观述记》《金刚经新疏》《圆觉经讲义》等，门人辑为《谛闲大师全集》行世。为印光大师最相契之莲友。我们轻敲竹帘门，进内见静修者达文法师。法师平阳人，七十四岁，出家十余载，穿单衣，过午不食，精神饱满，仿佛五十岁气象。于此草棚静修三载。小木桌上有青菜数叶，三根小薯，别无他物。睡石床旁桌前有经书《坛经》，经久翻阅，手泽润光好亮。壁上有法师于旧报纸上自画松鹤相依，宁静致远。法师书法清淡自如，并与画边书有联云：“人间亦有扬州鹤，但泛如来功德船。”另一墙壁有联云：“残墙古树护茅屋，拙纳蒲团守默禅。”我好奇问法师，孤独静修行，寂寞否？达文法师淡笑答之：平时念经打坐，使心清神静就好！此时我想起佛陀临终语云：“诸有为法，悉皆无常，精励行道，慎勿放勉。”步出茅棚，石壁苔绿幽亮，生态焕然，仿佛闭关者心境也。
茅棚出来，贤弟与我讲禅与书法时，我们交流起诺贝尔文学奖终审评委，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先生的审美情趣。马悦然在《永久的刹那》一文中说：“我读我极其欣赏的一首诗或者听一种最使我感动的音乐时，忽然会感到时间停止了，或者浓缩成一种包括‘一’的一切的刹那。这种感觉真是又可惊、又可怕的。因为时间停止，你的生命也就完了，那种审美的经验给我一种绝对活不下去的震惊。”刹那间的美，无功利的美，在心灵感应，有一种不可言状的，只有意会的美。马悦然所说的“一”表示“一切的刹那间”美感情怀，也是指人的那种“混沌的原始状态”审美感动。其实这种“混沌的原始状态”审美感动，是一种无序向有序的过渡过程。由于它具有综合性多维性突发性的因素，故此会使人产生“这种感觉真是又可惊、又可怕的。因为时间停止，你的生命也就完了，那种审美的经验给我一种绝对活不下去的震惊”。这种审美的感应，使人的心灵为之倏然的启动！此“一”皆为人那丰富多彩的“心”蕴情感所触动。这种审美，从佛学来理解，也许就是“起心动念”。对于一个具有丰富人生感情与渊博学识的人，所产生的“起心动念“审美感动，是从无始以来蕴藏无穷信息量的“一切”中，撷取出“一”来，这是人类多么伟大的本性展现！欧阳修在琴诗云：“无为道士三尺琴。中有万古无穷音。音如石上泻流水， 泻之不竭由源深。弹虽在指声在意，听不以耳而以心。心意既得形骸忘， 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。”弹虽在指声在意。其“指”皆为起心动念的“意”所撑控也。“刹那间”的艺术惊动着心灵，成为美的永恒记忆。这种“刹那间”的美感惊动着心灵，也就成为永恒的美感。这是艺术的通感，更是心灵上的共振。马悦然说这种审美的心灵感应：“我愿意相信我经验过的那种审美的震惊也许接近于禅宗所讲的‘觉悟’。”马悦然的“禅宗觉悟”，使我们想起《金刚经》语：“一切众生之类，若卵生、若胎生、若湿生、若化生、若有色、若无色、若有想、若无想……”正是“一切众生皆有佛性”的人文精神蕴意。
马悦然所说禅宗“觉悟”，此“觉”为醒觉之意，此“悟”为顿悟之意。顿悟为禅宗灵感的最高境界。艺术灵感除了自身的综合智能基础上外，还有一种神识之妙！此神识即得神助也。这也许正是人类潜意识的妙感之因。当年曾登大罗山仙岩的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谈他《登池上楼》诗中的“池塘生春草，园柳变鸣禽”的灵感乃为神助也。马悦然话语虽然简单，但以他的学识与通感，点出了丰富蕴意的内涵，需要多维视野去理悟。这是马悦然文章的高明之处。也就是他给读者提供一个宽阔的想像与联想的空间。这就看你生命之缘“空性”有多大，那么“想像空间”也有多大。然而，马悦然的审美情趣，所具有的特殊的情怀与意趣，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与学识构成内在心灵世界的通识灵感性：“我们好像跟四海之内，跟全宇宙的一切众生都成为一体”的审美境界！我想，用马悦然这段话，结合中国禅境美学，理解中国书法、国画，以及诗词，亦然有理。这正如佛家所语 “同体大悲”境界。诚如弘一大师出家后称：“耽玩世事，增长放逸，佛所深戒”，舍弃艺术，唯书法情有独钟。人云大师，为何求字多，求法少?答曰：“我的字本就是‘法’，求字就是求法嘛!”求“字”就是求“法”。其“字”所蕴“法”理，即“心性空相”、“不取于相，如如不动”之涵意。弘一大师其字，既蕴意佛学虚空智慧、心性空相之高妙境界，又涵泳般若之无穷魅力!诚然，深入思考，弘一大师书法“不取于相，如如不动”清静之境，也正是书家与佛家高妙意境所涵蕴。
过龙圣寺，右边有三间小屋。小屋石墙间隙植有两树，一树樱花，一树梨花。红樱花已落一地，枝头留数枚，风雨中宁静自乐。梨花始盛，白灿耀眼好精神。两树仿佛寂静地守护着闭关老人。因了证法师昨已通知，进屋子见闭间能慧法师。与之观云听雨，品茶谈禅。法师念经之余，偶练书法。字写得清静，壁上挂有“放得下”、“看得破”诸字。法师平日过午不食，脸色红润，神采光莹。平日主要功课，每天念三遍《金刚经》和早晚堂课诵。法师请贤弟方璋留墨宝，高情难却，贤弟欣然挥毫，写下“福慧双修”诸字，赠能慧法师。大家一片喝彩，皆大欢喜。
了证法师热情接待，山菜清淡，素食有味，蠲烦析忧，奕神妙哉。午后，了证法师与我们一行瞻仰当代觉澄法师纪念塔。纪念塔前植有苍翠罗汉松，周边并植柏树等。事因是觉澄法师当年在广州六榕寺时，曾关爱与资助过一位少年读书成长。后遇文革洗劫，觉澄法师从广东回归瑞安老家圆寂。被觉澄法师关爱过的少年，后来学业有成，现任广东省书协主席的连登先生，他感恩觉澄法师培植之恩，曾二次专程到温寻找觉澄法师踪迹，没有着落，后来了证法师为之提供消息。为此造觉澄法师舍利塔，以示永久纪念。
离别时，恰为雨过朗晴，天出瑞相，朵朵白云，似莲花悠开，博大天宇，湛蓝深邃，心量随空舒张，杂念释然。遥望了证法师与能慧法师，站立山门前，致意相送。此时，我心顿起感恩，情感激越，想起弘一大师书江心寺联云：“智慧照十方庄严诸法界，大慈念一切无碍如虚空。”
归家路上，缘情而发，录下口占古风：
暮春雨濛绵，清风拂悠弦。
璋弟电柬约，共游尖山缘。
了证大德引，山岚渺紫烟。
谈笑过涧溪，穿林入琼仙。
龙圣千年寺，山巅隐飞泉。
有水寺西过，翠林古刹妍。
百年旧茅棚，禅师星月眠。
无念无住时，无相空色牵。
风来松絮语，云归青苔鲜。
远离尘嚣外，犹闻梵音传。
古墙层蔓藤，微风释心玄。
松柏长青在，细水长流潺。
建塔怀觉澄，连登铭师贤。
素菜邀宾客，清净胜美筵。
分别难舍情，大德送寺前。
天宇出瑞相，白云绘莲笺。
遥望山外峰，挥手情意连。
章方松 /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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